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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东大学丛新强教授莫言研究系列成果之五:《文明断裂的挽歌与焦虑——论<食草家族>及其含混性意义》

时间:2021年01月20日 17:43 浏览:

摘要:《食草家族》是莫言创作中最为复杂的文本。伴随着“三次蝗灾”,“食草家族”终结于“文明进程”中的“科学理性”;伴随着“多重复仇”,“食草家族”终结于“野蛮回归”的“杀戮非理性”。这是个体和家族的困境,也是民族进程和文明断裂的隐喻。《食草家族》是对一种曾经的人类文明的衰落和断裂而抒发的满怀焦虑的挽歌。这是莫言写作灵感的集中爆发,其中隐含或奠定了莫言后来创作的多重主题。《食草家族》在莫言整体创作中具有里程碑式的启后价值,而这正是其含混性意义之所在。

关键词:莫言;《食草家族》;家族终结;文明断裂;含混性


      2017年9月,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5年之后,莫言又开始陆续发表新作,戏曲文学剧本《锦衣》、诗作《七星曜我》《高速公路上的外星人》《雨中漫步的猛虎》、短篇小说《天下太平》《地主的眼神》《斗士》《左镰》《等待摩西》《诗人金希普》《表弟宁赛叶》等一批作品再度引发文坛热议。其中,短篇小说《天下太平》被认为是莫言“以少年心肠体察社会世相”的“既质朴又轻灵、有含量也有向度”[1]的佳作。这让我们不禁想起了莫言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《食草家族》——《天下太平》中,一个名字叫马迎奥的儿童被鳖咬住了手指,一番周折之后,警察用猪鬃伸进鳖的鼻孔,使马迎奥得以脱手。这个故事的核心情节和结构模式来源于《食草家族》的第五梦“二姑随后就到”。这一梦中的主要人物二姑从小就会咬人,她的牙齿十分锋利,爷爷左手食指被她咬过后便弯曲着,再也没有伸直:“她咬住东西轻易不肯松口,像沼泽地里那种黄盖的鳖,牙床上打着狠狠,耸动着耳朵,眼睛里闪烁碧绿的光线,那样子可真叫吓人,那样子谁见了谁怕。父亲说他杀猪一般地嚎叫着,痛楚深入骨髓,甩动手臂,带动着那小妖精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,但终究无法甩掉她……父亲说我们的老爷爷折了一根草棍儿,轻轻地戳着她的鼻孔,终于戳出了一个大啊啾,趁着这机会,我爷爷血淋淋的手指才从她的嘴里解放了。那年她才3岁多一点,就恁般厉害,家族中人谁不惧她!你们的老爷爷说:都躲着她点,她是个属鳖的,咬住东西不松嘴。”[2](p311)上述情节与《天下太平》中马迎奥被鳖咬住如出一辙。那么,莫言为什么要在获得诺奖5年后再次翻新自己30年前的“旧作”呢?显而易见,在创作上处于间歇性沉默状态的这一段时间,他对自己的“旧作”应该有过某种深长的回味,对《食草家族》的情节翻新表明他对这个作品情有独钟、意犹未尽。

      《食草家族》创作于1987年到1989年间,由《红蝗》《玫瑰玫瑰香气扑鼻》《生蹼的祖先们》《复仇记》《二姑随后就到》《马驹横穿沼泽》6个“梦境”故事连缀而成,原名拟为《六梦集》,是一部“痴人说梦般的作品”,虽然是断断续续写成的,6个故事形式上各自独立,但内在思想是统一的,是一部完整的长篇。莫言说:“‘六梦’是我整个创作中的一种特殊现象,是我自己也难以说清的现象。这实际上是一大堆纠缠着我的问题,是很多无法解决的矛盾。我承认本书中很多思想是混乱不清的,我可能永远解不开这些混乱。这本书里,处处都有我个人的影子,是我把自己切出了一个毫不掩饰的剖面。”[2](p352)

      作为莫言创作中的“特殊现象”,《食草家族》的专业评论和整体研究相对薄弱,基本停留在印象式的批评层面,而且负面性评价占据主导。既然这部作品是连作者自己也难以说清的现象,是无法解决的矛盾,是永远解不开的混乱,那么最好的方式还是回到“六梦”本身。只要深入每一个梦境,即便无法“解梦”,也不至于产生太多误读,才能理解作者把自己切出了怎样的“毫不掩饰的剖面”,进而看清其含混性意义。


一、 三次蝗灾与“食草家族”的没落

      《食草家族》第一梦《红蝗》,由一只画眉鸟引出遛鸟的老人,再由遛鸟的老人引出蝗灾。这位遛鸟的老人,是在几十年前的大蝗灾后为生计所迫而流浪进城的,他经历了蝗灾发生过程中“食草家族”的爱恨情仇和欲望纠葛。如果说蝗灾是决定着“食草家族”命运走向的外在境遇,那么,决定其内在变迁的则是与生俱来的欲望和情感。整体而言,“食草家族”前后经历了三次蝗灾,每一次蝗灾都伴随着奇特的家族秘史及其复杂的人性内涵。

      第一次蝗灾发生在“四老爷”时期。作为乡村知名中医的四老爷,在出诊返回的途中发现蝗虫出土。他先是“想起50年前他的爷爷身强力壮时曾闹过一场蝗虫,但那是飞蝗,铺天盖地而来又铺天盖地而去”。随后他明白了:“地里冒出的蝗虫,是50年前那些飞蝗的后代”[2](p28)。族人面对蝗灾束手无策,四老爷根据自己梦境的启示来应对蝗灾——兴建蚆蜡庙。按照他的说法:蝗虫是比“食草家族”更强大的食草族群,如果不修庙,蚂蚱王会率领着他的亿万兵丁,把高密东北乡啃得草芽不剩。于是,在四老爷的主持下,乡民开始凑钱修庙。

      四老爷主持修庙的过程中,四老妈出轨被四老爷设圈套捉奸并下了休书。其实,四老爷本人也劣迹斑斑——他借行医之机与邻村一小寡妇相好并涉嫌为情谋杀;他在筹集银钱购买建庙物资过程中贪污公款;他曾在蝗灾之际用蝗虫制造“百灵丸”骗了无数钱财。四老妈被休后,当面揭露了四老爷“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”的无耻行径,她怒撕休书,同时说出了曾遭九老爷调戏的隐情,这为四老爷与九老爷最后的兄弟情斗埋下了伏笔。

      四老爷出现在祭蝗大典时,被休的四老妈骑驴还乡,途中被一伙军人劫持受辱,她的情人锔锅匠李大元为保护四老妈孤身与一群士兵枪战,四老妈中弹身亡,李大元自杀殉情。祭神活动本来威严神圣,但四老爷主持的驱蝗仪式分明是驱蝗入邻、损人利己。在四老爷高声诵读的祭文中,一方面自诩食草家族“敬天敬地、畏鬼畏神……不敢以万物灵长自居,甘愿与草木虫鱼为伍……拳拳之心,皇天可鉴”;另一方面则祈求蚆蜡神率众迁往河北,那里“沃野千里,草木丰茂,咬之不尽,啮之不竭,况河北刁民泼妇,民心愚顽,理应吃尽啃绝,以示神威。”[2](p78)这番嫁祸之论,显示出表面讲究仁义道德的“食草家族”狭隘自私甚至恶毒的一面。四老爷本人和以其为代表的“食草家族”的恶劣行径预示着面对蝗灾的无力和失败,也预言着整个家族的混乱和衰败。事后,四老爷与九老爷为争夺邻村穿红衣的小寡妇而反目成仇,九老爷在兄弟情斗中胜出,成为家族的新领袖,食草家族开始走向没落。

      第二次蝗灾发生在“九老爷”时期。四老爷主持祭祀之后,蝗群迁往河北,但蚆蜡庙前残存的香火尚未散尽,一场风暴从天而降,刚刚被蝗虫扫荡过的大地,又遭到冰雹的洗礼。仿佛是对食草家族的愚弄,三天后蝗虫大军又从河北飞了回来。食草家族的新领袖九老爷“彻底否定了四老爷对蝗虫的‘绥靖’政策,领导族人,集资修筑刘将军庙,动员群众灭蝗,推行了神、人配合的强硬政策。”[2](p107)不同于四老爷的委曲求全和嫁祸于人,九老爷发动群众利用一切农具采取一切手段进行灭蝗,甚至采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火烧策略。

      然而,当烈火燃烧起来的时候,食草家族对火的恐惧中止了他们对蝗虫的屠杀。食草家族历史上曾经因为近亲交媾而接连生出手脚粘连蹼膜的孩子,这是家族“种的退化”的表征。为了避免种族基因的退化,家族严禁同姓通婚,违者将以火刑处死。按照这样的族规,曾经有一对手足生着蹼膜的、热恋着的青年男女被架上了家族的祭坛:“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、这件家族史上骇人的丑闻、感人的壮举、惨无人道的兽行、伟大的里程碑、肮脏的耻辱柱、伟大的进步、愚蠢的倒退……已经过去了数百年,但那把火一直没有熄灭,它暗藏在家族的每一个成员的心里,一有机会就熊熊燃烧起来。”[2](p38)这样,数百年前曾经照亮过祖先们的烈火,一直照耀着家族成员们的灵魂。当蝗灾再起而以火攻之的时候,食草家族对火刑的恐惧霎那间转向了对于神力的祈求。九老爷于火光之夜被托梦修建刘猛将军庙以抵御蝗灾,此举虽然没有保住庄稼和树木,但毕竟改变了四老爷被动抗灾的策略,显示了九老爷主动抵抗路线的胜利。此后,村里有了两座神庙——一座是村东的蚆蜡庙,一座是村西的刘猛将军庙。

      第三次蝗灾发生在食草家族的衰败期。此时的四老爷已经风烛残年,再也没有当年的威仪;此时的九老爷已经沉迷邪趣,再也没有当年的果敢。人种退化的同时,蝗种也在退化。当蝗灾再次发生的时候,政府派遣蝗虫考察队,部队参加灭蝗救灾。告别了食草家族的梦境时代,迎来了科学治理的新时代。当农用飞机盘旋在高密东北乡食草家族上空的时候,蝗虫也失去了预感灾难的能力,它们躲得过冰雹却躲不过农药了。四老爷时代没能灭蝗,九老爷时代也没能灭蝗,只有到了新时代才彻底解决了蝗灾。然而,靠咀嚼茅草根为生的食草家族本来与同为食草族的蝗群共生共存,消灭了蝗虫也意味着食草家族命运的终结。

      伴随着食草家族的爱恨情仇和欲望梦想,“三次蝗灾”串联起食草家族的历史和兴衰:“用火刑中兴过、用鞭笞维护过的家道家运俱化为轻云浊土,高密东北乡吃草家族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,我面对着尚在草地上疯狂舞蹈着的九老爷——这个吃草家族纯种的孑遗——一阵深刻的悲凉涌上心头。”[2](p79)这是对一种家族历史的梦幻般地还原和呈现,更是对一种文明失落的留恋和对一种文明断裂的哀挽。


二、 复仇、杀戮与“食草家族”的终结

      如果说《食草家族》的“第一梦”还是不断地从“野蛮”走向“科学”和“理性”的进程,那么从第二梦开始,则是不断回归“野蛮”和“杀戮”的“非理性”进程。

      “第二梦”《玫瑰玫瑰香气扑鼻》以“食草家族”的后裔——舅舅和外甥对话的讲述方式,呈现出一种欲望与报复的循环。支队长一再拜托黄胡子将自己的红马喂胖养好,以与高司令的黑马一决高低。两人赛马的背后,是对对方女人的占有——支队长的目标是高司令那儿的“夜来香”;高司令的目标是支队长那儿的“玫瑰”。玫瑰玫瑰香气扑鼻,不仅吸引着支队长,也吸引着高司令,更吸引着养马的黄胡子。当黄胡子从玫瑰房间跑出来的时候,遭到支队长的咒骂、羞辱与鞭打。虽说后来也相安无事、按部就班,但黄胡子却在赛马前夕对支队长的红马做了手脚,导致输于高司令的黑马,进而输掉了玫瑰。黄胡子以此实现了对支队长的报复。待到被支队长识破,二人扭打纠缠,黄胡子在卡死支队长后也随即栽倒在地,实现了同归于尽的复仇。

      在这一梦中,除了欲望与报复的因素,也涉及到“食草家族”的历史侧面。100年前的一片荒草滩,家畜野禽成群结队。50年前的20户人家,与吃青草的家族有亲戚瓜葛,纠缠不清:“大外甥,小老舅舅粗人不说细语,人其实比兔子繁殖得还要快,一眨眼的功夫,路上行人肩碰肩啦。不过你也别担心,天生人,地养人,周文王时人比现在还多,可也没人饿死。麦秀双穗,马下双驹,兔子一窝生一百,吃不完的粮食吃不完的肉,搞什么计划生育!”[2](p117)显然,在对传统家族文明的追溯中,也有着对现代社会进程的质疑。

      “第三梦”《生蹼的祖先们》是梦境的连环及圈套。不仅有通神入玄、仿佛看穿人世的儿童青狗儿,更有起死回生、生死绵延的爷爷,还有那来去莫测并生着蹼膜的梅老师、县政府资源考察队的男女队员,尤其以“小话皮子”为代表的万物有灵的展现。这一切的梦境以及梦境中的梦境,又都发生在如梦似幻的“红树林”:“有好事者曾想环绕一周,大概估算出红树林子的面积,但没有一人神志清醒地走完一圈过,树林子里放出各种各样的气味,使探险者的精神很快就处于一种虚幻状态中,于是所有雄心勃勃的地理学考察都变化为走火入魔的、毫无意义的精神漫游。”[2](p181)正是在这片神秘的红树林里,发生了皮团长对于“生蹼的祖先们”的“阉割”。

      面对“食草家族”以“生蹼”为标志的家族衰败,在梦境中见过千百遍的、像太阳一样照耀着食草家族历史的皮团长,开始以“革命”的名义对手脚上生蹼者一律实行阉割,但战争的爆发破坏了皮团长的规划。那些被阉割过的男孩逐渐长大,童年被阉的耻辱像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疤铭刻在他们记忆中:“这是亘古未有的奇耻大辱。就是因为我们多生了一层蹼膜吗?这是人种退化的标志吗?……这是人种的进步!这是人类的骄傲!亲爱的生蹼的弟兄们!它赋予我们征服大海的力量,我们的同族兄弟已走向大西洋!……皮团长是个刽子手,向刽子手讨还血债的日子终于到了!”[2](p218)于是,“我们”发起了杀死皮团长的“革命”行动。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革命,哪里有革命哪里就有镇压,哪里有镇压哪里就有自相残杀和互相残杀。准备起义像开玩笑,起义被镇压也像开玩笑,但生命的死亡却不是开玩笑。不管枪决、绞刑、活埋还是被逼冲锋陷阵,最后通通死在旷野。然而,“阉割”或者“被阉割”的文化却亘古存在,“我究竟被阉割过还是没被阉割过?是仅仅从精神上被阉割了还是连肉体加精神都被阉割了?”[2](p221)即便没有肉体上的被阉割,又有谁能摆脱精神上的被阉割呢?某种意义上说,后者更为触目惊心。

     “第四梦”《复仇记》是儿童幻想中的“复仇”故事。在恶劣社会环境和畸形家庭关系中成长的大毛、二毛两兄弟始终被复仇的情绪所控制。面对父亲的冷酷、残忍和乖张,兄弟两个展现出超常的生存能力。他们父子间的爱恨恩仇,与村书记老阮密切相关。其实,大毛二毛的实际父亲是阮书记,他们名义上的父亲是在那个“大养其猪”的年头被阮书记选来做饲养员的。在煮死猪肉的间隙,孪生兄弟又承受着来自两个父亲的身心折磨。名义上的父亲对抗着实际的父亲,无辜的孩子们却承受着无尽的苦难。而阮书记玩弄权力话语于股掌,还善于赤裸裸地诉诸暴虐和滥杀。对于像“老七头”这样的“坏分子”,他可以当场定性并命令吊起来摔死,还要煮烂了埋在树下当肥料。对于像“我”这样的“小杂种”,则无需定性,可以直接拉到白杨树下去枪毙。既然权力为所欲为,“吃人”也就自然而然、司空见惯。这一切促使孪生兄弟竭力要报仇,于是有了儿童视角和幻想中的“复仇记”。

      在儿童的世界里,你死我活的报仇只不过是一场东躲西藏的游戏。一切都是按照幻想中的计划而进行,一切也就不可能实现。按计划进仓库、偷钥匙、钻狗洞、偷皮袄、放毒药,如此的复仇逻辑,看起来周密细致,实际上只能发生在儿童世界的梦幻中。待到终于逼近阮书记家的漂亮住宅时,没想到复仇对象已经被赶下台而要接受任意处置了——当孪生兄弟从墙角跳出来要求伸冤报仇时,对方却以欢迎态度积极主动地响应他们;当孪生兄弟想要砍腿而又不敢动手的时候,对方则自己动手,并且量好尺寸,主张砍齐了才好看;当两条腿被剁下来并在一起时,孪生兄弟却落荒而逃。仇人坐等复仇,复仇者处心积虑;仇人自行了断,复仇者狼狈逃窜。这只能是儿童幻想中的“复仇记”。离开了儿童视角,也就无以理解《复仇记》,也就无以理解其中的复仇情结及其伦理关系。

      相对于“第四梦”《复仇记》中的“复仇”幻想及其错位,“第五梦”《二姑随后就到》进一步推及至非理性的赤裸裸的杀戮。其中的“二姑”也仅仅构成复仇的一个引子,这里的杀戮不需要任何的理由。如果“二姑随后就到”,杀戮或许能够停止,但关键是最终也没有等到“二姑”的出现,也就意味着杀戮的继续和无休无止,甚至代代相传而不断循环下去。

      二姑的两个儿子,一个叫天一个叫地。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,而这一天一地带来的却是食草家族的恐惧和死亡。天和地虽然不明来路、不明身份,但是来者不善、杀气腾腾。他们毫不犹豫地逼近既是族长又是村民委员会主任的大爷爷,自我介绍是二姑的两个儿子,并且宣布“二姑随后就到”。“二姑”何许人也?当高密东北乡曾经盛极一时的食草家族走向衰落的时候,二姑的传奇形象为这个神秘家族注入了异端的力量。家族的衰落已经不可逆转,又生出了双手生着粉红蹼膜的“二姑”。这是食草家族的独特返祖现象,带蹼婴儿的每次降生,都标志着家族史上一个惨痛时代的开始。那些与蹼膜直接或间接关联着的鲜血和烈火淋漓燃烧在族人面前,然而时代变迁,过去的酷刑不能再用,于是只有遗弃山野荒庙,期盼着带蹼婴儿葬身野兽。出乎意料的是,二姑命大,她在被遗弃后又完好如初地被送回家中,尽管自然而然成为邪恶的象征,但却禀有异常顽强的生命力,即使被无情地扔进狗窝,依然能够茁壮成长,这让家族中人噩梦连绵:“大家都在等待着二姑奶奶卷土重来。一天天等过去,一年年等过去,一等等了20年。二姑奶奶没到,她的两个儿子,却如两位天神,伴随着北虹到来,当天晚上,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。”[2](p317)家族的伤害与报复、报复与反报复,仿佛贯穿了食草家族的每一个角落,二姑在与不在、来与不来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“随后”开始的是新一轮的杀戮。伴随着“她随后就到”的庄严宣告:“我听到了对于食草家族的最后判决,像红色淤泥一样暖洋洋甜蜜蜜的生活即将结束,一个充满刺激和恐怖、最大限度地发挥着人类恶的幻想能力的时代就要开始,或者说:已经拉开了序幕。”[2](p303-304)

      天和地两兄弟的来历已经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们迅速进入了杀戮角色。在悲痛和愤怒中咒骂的大奶奶手握炸弹准备与两兄弟同归于尽,结果却被天和地纠集仅有的几个男孩取笑并俘获,进而开始了再一次的杀戮循环。如果说天和地的作恶来源于人性深处嗜血成性的一面,那么,这几个男孩自始至终的积极参与作恶,既是摄于天和地的暴行和淫威,也有弑父的潜在意识。当大爷爷的脑袋被割下来展示之时,大奶奶已经被捆绑,被剜掉眼睛,并被押到桥头堡前。此时,他们直接宣判了大奶奶的罪行,并强制要求路过的杀猪屠夫对大奶奶实行凌迟。屠夫磕头哀求着说:“祖爷爷们,饶了我吧。我是个杀猪的,割猪肉行,割人肉不行。”天对他说:“你不要太谦虚了。猪和人都是哺乳动物,能杀猪就能杀人,会割猪肉,就没有不会割人肉的道理。问题在于你没把道理想清楚。你总认为人是杀不得的,其实这是陈腐的偏见。人生来就是被杀的,你不杀她,我就杀你。”[2](p324)这就是他们的杀人之道,在杀人者眼中,已经没有人的存在。这里已经不是什么“复仇记”,而是复仇之外的血腥延伸。

      杀死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后,作为家族尊长的七老爷爷和七老奶奶遂成为下一个目标。把老爷爷辈杀完之后,是与叔伯们激战。把叔伯们全部杀死后,便是对48个以花卉命名的姐妹实施刑罚。对姐妹们的屠杀比此前的杀人手段更胜一筹,他们强迫姐妹们每人从鹿皮口袋中摸出一张标着特殊刑法的骨牌,再按照骨牌的刑名来执行。把杀戮当游戏,而且被赋予了冠冕堂皇的名义,甚至被赋予了非同一般的恩惠:“你们别怕,执行刑法时,你们的二姑姑会来观看……你们的二姑姑不忍伤了你们的性命,这些刑法,只要施刑方法得当,保证死不了人。所以希望你们要积极配合,不要反抗、挣扎,否则会更难受,弄不好还有性命危险。你们的二姑姑说:食草家族的女孩子,都不是平凡人物,都是注定横行世界的角色。只要你们能咬牙熬过这一关,往后,世上的人就奈何不了你们了。”[2](p339)这是残酷至极、无耻至极的杀戮游戏和本色演出。这里的游戏和杀戮的互为本质,与后来《檀香刑》的表现已经并无二致。

      在接下来的等待二姑的时刻,即将充满血腥的场面乱作一团:“二姑的出现必将是一个辉煌的时刻,我知道不仅仅我在盼望着、不仅仅我的那几个堂哥们盼望着、连那些手握刑名骨牌的姐妹们也在盼望着。”[2](p340)然而,一再声称“二姑随后就到”的二姑最终也没有出场。这样,现场和此前的一系列杀戮也就师出无名。这在本质上否定了杀戮的“历史性”,而强化了食草家族中的嗜血者对这种杀戮游戏的本能因素。

      《二姑随后就到》将食草家族的杀戮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致。即便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,但却有无缘无故的杀戮。退一步说,伴随着食草家族的以二姑为代表的叛逆者和以天、地为代表的后续复仇者的出现,伴随着外来势力的入侵和屠杀以及内部的家族子孙的反戈一击,绵延不绝的食草家族再一次走向没落乃至于灭绝,同步伴随的野蛮、杀戮和非理性终究将其消逝于现代文明的进程之中。


三、 家族兴衰、文明断裂与文本的含混性意义

      《食草家族》的“第六梦”《马驹横穿沼泽》再次集中回应了食草家族的兴衰秘史。在马驹横穿沼泽的流传故事中,男孩与马驹相濡以沫、不离不弃、终成眷属。男孩长成“男人”,马驹变成“草香”,男人和草香开疆拓野、繁衍生息、创世族群,却因伦理纠葛而拿起屠刀,说破秘史,终究回归原初,以悲剧告终:“兄妹交媾啊人口不昌——手脚生蹼啊人驴同房——遇皮中兴遇羊再亡——再亡再兴仰仗苍狼。”[2](p351)其间,由生出“蹼膜”而引发的“火刑”和“阉割”根本无法决定食草家族的兴亡,“遗弃”及其恩怨则只能导致不可控制的复仇与杀戮。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:“蹼膜作为祖先基因有形的残留物,追溯它就是追溯人类崇拜的始祖,而追溯的结果却是:发现自己原来是始祖乱伦的后裔。异类结合也罢,乱伦也罢,都是人类繁衍的特定时代曾经有过的现象,即使在后代身体上留下痕迹,也不是什么原罪,而是人类作为动物的本真。但是,许多身上留有祖先痕迹的人,却因此被歧视、被残害、被虐杀,这就展示了人类社会极其残酷的一面。”[3]如何面对这种个体的、家族的乃至人类的悖论式困境,只能寄托于传说中的苍狼之鸟:“苍狼啊苍狼,下蛋四方——声音如狗叫飞行有火光——衔来灵芝啊筑巢于龙香——此鸟非凡鸟啊此鸟乃神鸟——得见此鸟啊万寿无疆——”[2](p351)苍狼之歌四处传唱,寄托着食草家族的无限想象和兴亡惆怅。这是一曲理想之歌,更是一曲哀伤挽歌的绝唱。

      就“食草家族”整体而言,无论是“第一梦”《红蝗》中终结于“文明”的“科学理性”,还是“第五梦”《二姑随后就到》中终结于非理性的、野蛮的杀戮游戏,都预示着这个家族终将走向终结。这是个体和家族的困境,也是人类的困境,甚或是民族进程中文明断裂的某种焦虑。至此,再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:莫言为什么说《食草家族》的创作属于“思想混乱”、“难以说清”、“问题纠缠”且“无法解决”呢?他在这个作品中到底把自己切出了怎样的“毫不掩饰的剖面”呢?笔者认为:莫言创作《食草家族》过程中之所以会产生如此复杂的情绪,其实是因为写作灵感的集中爆发和巨量喷发而造成的,这部小说的思想内涵有太多的创作资源和创作端绪,每一个创作元素或创作端绪都足以引爆一个独立的创作单元,如此多的创作线索无法在这样一部作品中加以呈现,因而需要后续的众多作品来加以扩展、延伸和深化。显然,《食草家族》隐含了或者奠定了莫言后来小说创作的多种主题元素,比如“第二梦”《玫瑰玫瑰香气扑鼻》中的“家族繁殖”与“计划生育”对应着《蛙》;“第三梦”《生蹼的祖先们》中神秘的“红树林”对应着《红树林》;“第三梦”《生蹼的祖先们》中的“洋人修铁路”和“第五梦”《二姑随后就到》中的“杀戮”与“刑罚”对应着《檀香刑》;“第四梦”《复仇记》中的“吃肉”和“大养其猪”分别对应着《四十一炮》和《生死疲劳》……由此看来,莫言在获诺奖5年之后创作《天下太平》再度对《食草家族》的“第五梦”《二姑随后就到》进行情节翻新应该并不意外。以上可以看出,《食草家族》在莫言的创作中具有爆炸式的“母题”价值,其创作过程中的种种难以说清、无法解决的所谓“思想混乱”、“问题纠缠”在其后创作的《蛙》《四十一炮》《生死疲劳》《檀香刑》等作品中得到了清晰的呈现。可以说,《食草家族》文本的“含混性意义”中包含着莫言后来创作的多重主题和多种可能。

      莫言在谈及《食草家族》时说,这个作品是他的一个“疯狂与理智挣扎的纪录”[2](p353)。所谓的“疯狂”,可以理解为创作灵感的大爆发;所谓的“理智”,可以理解为相对具体的写作线索:“所以本书除是一部家族的历史外,也是一个作家的精神历史的一个阶段。所以读者应在批判食草家族历史时,同时批判作家的精神历史,而后者似乎更为重要。”[2](p353)从“六梦”整体而言,《食草家族》表现的不仅是独特的家族兴衰的秘史,也是对文明与野蛮交替的历史进程的文化批判,更是个体精神的深层焦虑和主体意识的充分自觉的象征。每一种文明都有其自身的过程,没有一种文明可以作为判断另一种文明的尺度。进一步而言,《食草家族》是对一种曾经的人类文明的衰落和断裂抒写的满怀焦虑的挽歌。


参考文献

[1]编者:“卷首语”[j].人民文学,2017,(11).

[2]莫言.食草家族[m].上海:上海文艺出版社,2012.

[3]弓晓瑜.“蹼膜”:《食草家族》中的一个原型意象[j].名作欣赏,2012,(6).


*基金项目: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年团队项目海内外文化论争中的莫言现象研究(ifyt18001);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: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(13&zd122)


原刊于《齐鲁学刊》2018年第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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